第五章 落第公子的剑
暮鼓声沉重地敲响,宣告着长安城夜的降临。
宵禁的梆子声由远及近,在坊墙间回荡。白日里喧嚣的朱雀大街,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悸,唯有巡逻金吾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,如同闷雷碾过冰冷坚硬的青石板。
北衙禁军驻地,毗邻玄武门,森严壁垒。值房内灯火通明,却驱不散那股浸透骨髓的铁血肃杀之气。李昭褪去了白日巡防时的玄色武士服,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明光铠。银亮的甲片在烛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,衬得他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容愈发英挺,也平添了几分军人的冷峻。他正襟危坐,面前摊开着一卷《卫公兵法》,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,而是穿透窗棂,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,剑眉微蹙。
昨夜延喜门外的刺杀,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在他心头。
狄仁杰遇刺!这绝非小事。
大理寺少卿,天子近臣,刚回京便遭此毒手,背后牵扯之深,令人不寒而栗。他那一箭,虽是职责所在,但无形中也将自己卷入了这深不可测的漩涡。
更让他耿耿于怀的,是那个叫裴琰的布衣少年。
石灰退敌?那手段虽上不得台面,却狠辣有效,透着一种市井草莽的机变与果决。狄仁杰对其明显另眼相看,称其为“小友”。此人……究竟是什么来路?仅仅是狄公在河东道发现的寒门奇才?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
“李旅帅。”一名同样身着明光铠的副尉推门而入,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,“王将军有令,命您今夜率本部一队人马,加强玄武门西侧宫墙巡哨,三更交班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李昭收回目光,声音平淡无波。他合上兵书,起身整了整甲胄,动作干净利落。副尉口中的“王将军”,是北衙禁军的一位实权中郎将,出身关陇将门,向来与李昭这等宗室旁支、又无深厚根基的军官不甚亲近。这加强巡哨的安排,看似寻常,却隐隐透着一丝将他调离核心区域的意味。
李昭心中冷笑。父亲在世时,他这郡王之子也曾是长安城风头无两的贵胄子弟。可父亲早逝,家道中落,昔日门庭若市的王府如今门可罗雀。他凭借一身武艺和还算过得去的兵法韬略,好不容易在禁军中挣得一个旅帅之职,却处处受制,被人视为“落魄宗室”,空有其表。这巡哨的苦差,不过是其中一桩罢了。
他佩上腰刀,那是一柄形制古朴、刀鞘磨损的横刀,刀柄缠着旧麻绳,显然并非凡品,却已有些年头。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。李昭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刀柄,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。复兴门楣,重振宗室荣光……这沉甸甸的担子,压在他年轻的肩上,从未卸下过。
走出值房,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。他翻身上马,率领一队同样沉默如铁的甲士,融入长安城浓稠的夜色之中。马蹄包裹着麻布,踏在石板路上,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,如同夜行的幽灵。
与此同时,将作监左校署的公廨内,烛火摇曳。裴琰伏在案前,面前摊开的已不再是那堆陈年烂账,而是他刚刚绘制完成的“木料网格化、模块化”应用细则图纸。图纸线条清晰,标注详尽,网格基准、模块规格、拼装示例,一目了然。
周主簿已将此图连同说明,送去了木作一坊王掌案处,据说那位倔强的老匠师看后,拍案叫绝,立刻组织人手按新法测量木料去了。
这小小的成功,并未在裴琰心中激起太多波澜。他的指尖,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那块冰冷沉重的黑色镇纸。那隐藏在凹陷处的、扭曲的环形符号,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,时刻提醒着他这平静工坊下涌动的暗流。
“龙渊”……这究竟是什么?是某个隐秘组织的标记?还是一种……难以理解的力量象征?它为何会出现在刺客身上,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将作监的普通镇纸里?狄公案头那块石片,又隐藏着什么秘密?
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,却找不到答案。裴琰叹了口气,将镇纸小心地推到桌案最不起眼的角落,用几卷账册虚掩住。他需要时间,需要更多的线索。
就在这时,公廨门被推开,一个书吏探头进来,脸上带着一丝兴奋:“裴琰,还没走?正好!明日可是个大日子!”
“哦?何事?”裴琰抬头。
“放榜啊!春闱放榜!”书吏眉飞色舞,“虽说咱将作监是工匠地界,可这科举取士,乃国朝盛事!多少寒窗苦读的士子,明日命运就在那榜单之上一锤定音了!听说今年主考的是礼部那位以‘清正’著称的崔侍郎,想必能多取几个寒门才俊吧?”
科举放榜?裴琰微微一怔。父亲生前最大的遗憾,便是未能考取功名,只能屈居小吏。这科举,对天下读书人而言,确实是鲤鱼跃龙门的唯一正途。
只是……自己这“格物致用”的路子,与那皓首穷经、吟诗作赋的科举,似乎南辕北辙。狄公将他安排在此处,是否也暗示了某种选择?
“多谢告知。”裴琰点点头,心中并无太多想法。他更关心的是,如何在这将作监立足,并暗中探查那“龙渊”之谜。
翌日清晨,天色阴沉。贡院外墙那面巨大的、光秃秃的照壁前,早已是人山人海,水泄不通。无数穿着儒衫、头戴方巾的士子,以及看热闹的百姓,将整条街道堵得严严实实。空气中弥漫着焦灼、期待、绝望、狂喜等等复杂到极致的情绪,汇成一片巨大的、嗡嗡作响的声浪。
裴琰被这汹涌的人潮裹挟着,几乎脚不沾地。他并非为看榜而来,只是周主簿差他去工部送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,恰巧路过此地。看着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、此刻却同样写满紧张期待的脸,他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。
“放榜了!放榜了!”一声尖利的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人群!
只见贡院高大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,数名身着青色官袍的礼部吏员,手捧巨大的黄绫榜单,在差役的护卫下,艰难地挤开人群,走向照壁。
人群彻底疯狂了!无数人拼命向前涌去,哭喊声、叫嚷声、推搡声震耳欲聋。裴琰被挤得东倒西歪,只能尽力稳住身形,避免被踩踏。
吏员们费力地将巨大的榜单张贴在照壁之上。金灿灿的榜文在阴沉的天色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无数道目光如同饥饿的狼群,瞬间聚焦在榜首的位置!
“榜首!榜首是谁?!”
“天哪!是郑玄明!荥阳郑氏的郑玄明!”
“果然!又是五姓七望!”
“二甲!二甲头名是谁?……”
狂喜的欢呼、失落的叹息、难以置信的质疑、绝望的哭嚎……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科举之下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众生相。
寒门士子们踮着脚尖,在榜单中下游苦苦搜寻着自己的名字,每一次发现同名却不同姓时的失落,都如同一记重锤。
裴琰旁观着这一切。他看到几个衣着华贵、仆从簇拥的年轻士子,在确认自己榜上有名后,矜持地接受着周围人的恭维,脸上是理所当然的倨傲。也看到更多衣衫洗得发白、面容憔悴的士子,一遍遍扫过榜单,最终眼神黯淡,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,背影萧索。
就在这时,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和惊呼!
“舞弊!有舞弊!”
“天理何在!那王伦分明是个草包!他凭什么在二甲前列?!”
“对!他连《论语》都背不全!定是走了崔侍郎的门路!”
“放屁!崔侍郎清名在外,岂容尔等污蔑!”
“清名?哼!他收受太原王氏重礼,为其子王伦通榜,证据确凿!有人亲眼所见!”
争吵迅速升级为推搡和谩骂!几个情绪激动的落第士子,指着榜单上一个名字,面红耳赤地与另一拨人争吵,言语间直指主考官礼部侍郎崔知温收受太原王氏贿赂,为其不学无术的子弟王伦在榜单上做了手脚!
“胡说八道!拿下这些诽谤朝廷命官的狂徒!”支持崔侍郎和世家的人也不甘示弱,开始推搡叫嚣。
场面瞬间失控!愤怒的落第士子与维护世家及考官的人群激烈冲突起来!拳头挥舞,唾沫横飞,场面混乱不堪。贡院差役和维持秩序的武侯拼命弹压,却如同杯水车薪。
裴琰被人群推搡着,眉头紧锁。科举舞弊?太原王氏?礼部侍郎崔知温?这些名字,每一个背后都代表着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。
这突如其来的风波,是积怨爆发,还是……有人刻意煽动?他下意识地扫视四周,警惕地观察着混乱的中心。
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,几乎要演变成大规模斗殴之际——
“肃静!”
一声清越冷冽、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娇叱,如同冰泉击玉,骤然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吵闹!
这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,让混乱的人群为之一滞。
只见长街尽头,一架由八名健硕仆妇抬着的、极其华丽精致的步辇,在众多身着统一青色劲装、腰佩短刃的侍女簇拥下,分开混乱的人群,缓缓行来。步辇四周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,隐约可见其内端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。
步辇所过之处,人群竟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,仿佛被无形的气场推开。那些正在撕打的士子,也愕然地停下了手。
步辇在距离人群数丈处停下。一只纤纤玉手,骨肉匀停,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,轻轻撩开了面前的轻纱。
一张足以令满场喧哗瞬间失色的容颜,显露在众人面前。
眉如远山含黛,眼若秋水横波,琼鼻樱唇,无一不精致到极点。她梳着高耸的惊鸿髻,斜簪一支金丝累丝点翠的步摇,几缕流苏垂落鬓边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。身上穿着云霞般绚烂的蹙金绣孔雀纹宫锦长裙,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,华贵逼人,气度天成。
她的美,是那种极具侵略性的、高高在上的美,如同九天之上的明月,璀璨夺目,却散发着冰冷的距离感。尤其那双眼睛,深邃如寒潭,平静无波地扫过混乱的人群,仿佛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。那份从容与威仪,绝非寻常贵女所能拥有。
“是……是武府的玲珑娘子!”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,低声惊呼。
武玲珑!当朝皇后(武则天)的亲侄女!武氏一族最耀眼的明珠!也是长安城中最有权势、也最令人不敢直视的年轻贵女!
裴琰心头剧震!这就是武玲珑?狄公曾言长安水深,武氏更是漩涡中心!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混乱的科举放榜现场?
武玲珑的目光在骚动的人群中缓缓扫过,最终落在那几个高喊“舞弊”的落第士子身上,朱唇轻启,声音依旧清冷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科场取士,国之重典。尔等聚众喧哗,质疑考官,污蔑士族清誉,视朝廷法度为何物?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,“是非曲直,自有朝廷法司明断。若真有冤情,当具名呈状,依律陈告。在此鼓噪生事,非但于事无补,反陷自身于不义,徒惹人笑。”
她的话语条理清晰,直指要害,瞬间浇熄了部分士子冲动的怒火。那几个领头喊舞弊的士子,被她那洞穿人心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虚,一时呐呐无言。
武玲珑的目光又转向那些维护世家和考官的人群,语气淡漠:“世家清誉,自有公论。岂是街头斗殴所能维护?尔等若再敢动手,休怪本娘子手下无情。”
她的话音刚落,簇拥在步辇周围的那些青衣侍女,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短刃。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,让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人也噤若寒蝉。
三言两语,竟将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强行压制了下去!
武玲珑的目光,似乎无意间掠过人群边缘的裴琰,那深邃的眼底,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难以捉摸的涟漪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转瞬即逝。快得让裴琰以为是错觉。
她放下轻纱,遮住了那惊世的容颜,声音透过纱幔传出:“回府。”
华丽的步辇在侍女簇拥下,如来时一般,从容不迫地分开人群,扬长而去。留下一地寂静和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。
裴琰望着那远去的步辇,心中波澜起伏。
武玲珑……她出现得如此及时,手段如此高明,仅仅是为了平息一场士子骚乱?尤其是她那仿佛不经意掠过自己的一眼,让裴琰心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“让开!都让开!大理寺办案!”
一声威严的厉喝打破了寂静。只见一队身着皂衣、腰挎铁尺锁链的捕快,在几名身着深绯官袍官员的带领下,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,直奔贡院大门!为首一人,面容方正,眼神锐利,正是狄仁杰的心腹捕头!
“奉狄少卿令!礼部侍郎崔知温涉嫌科场舞弊,收受太原王氏巨额贿赂,操纵榜单!即刻锁拿崔知温及一干涉案人等,查封贡院所有卷宗!闲杂人等,速速回避!”
捕头的声音如同惊雷,在寂静的贡院门前炸响!
刚刚被武玲珑强行压下的风波,瞬间被这更猛烈的惊雷点燃!而且是直接锁拿礼部侍郎!矛头直指太原王氏!
人群彻底炸开了锅!惊呼声、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!
裴琰站在汹涌的人潮中,看着大理寺捕快如狼似虎地冲入贡院,只觉得一股更加强烈的寒意从脚底升起。
狄公出手了!而且如此迅雷不及掩耳!目标直指科举舞弊,剑锋所向,赫然是世家门阀的代表——太原王氏!
这绝非孤立事件!联想到昨夜的刺杀,将作监的诡异镇纸,裴琰猛然意识到,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场巨大风暴的边缘。而这场风暴的中心,是狄仁杰与盘踞帝国多年的门阀势力之间,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!
武玲珑的出现,大理寺的雷霆行动……这长安城的水,比他想象的更深、更浑!而他已经被卷入这场风暴。
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,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,穿透混乱的人群,牢牢锁定在他身上。
裴琰心有所感,猛地转头望去。
只见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临窗位置,一个熟悉的身影按刀而立,正是昨夜一箭惊退刺客的北衙禁军旅帅——李昭!
李昭显然也看到了贡院门前的一切。他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、远去的武玲珑步辇、以及冲入贡院的大理寺捕快之间快速扫过,最终定格在裴琰身上。那眼神中,充满了审视、疑惑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凝重和警惕。
四目相对,隔着喧嚣混乱的人潮。
裴琰的心,沉了下去。李昭的目光,让他明白,自己这个被狄公带入长安的“变数”,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。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上,他这块原本微不足道的“石子”,似乎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,推向了风口浪尖。
